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一）——“疯子”谢盖尔｜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一）

——“疯子”谢盖尔

看过电影《教父》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那段赌城谋杀的场面：控制着拉斯维加斯豪华赌场的黑手党大佬莫·格林在享受按摩的时候被人一枪射中左眼，他垂下头，黑红色的鲜血从他空洞般的眼睛里流出来。而这一切是因为他拒绝将赌场的股份卖给纽约的科利昂家族。

莫·格林在《教父》中戏份不多，但他的存在却并未因其被谋杀而消失。在《教父》第二集中，当麦克在哈瓦那质问迈阿密黑帮大佬海门·罗斯是谁下令谋杀科利昂家族留守纽约的首领潘坦居利时，海门·罗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讲起了他的发小莫·格林。他宣称是莫·格林“发明”了赌城拉斯维加斯，劳苦功高却遭人暗算，尽管如此，他并未追究谁是这场谋杀案的幕后主使，“因为这跟生意无关！”

虽然《教父》的主角科利昂家族是虚构的，莫·格林和海门·罗斯这两个人都是真实世界里的人物。海门·罗斯的原型是梅耶·兰斯基，绰号“会计”，是美国第一代犹太黑帮的首领，也是当时整个美国黑社会力量整合的两大灵魂人物之一。莫·格林的原型是本杰明·谢盖尔，绰号“疯子”，是兰斯基从小就厮混在一起的犹太黑帮骨干人物。

在美国现代大众文化中，犹太人贡献了两大“发明”——好莱坞和拉斯维加斯。好莱坞的发明得力于犹太企业家与艺术家的才能，拉斯维加斯的创立则起始于犹太黑帮的精明与执着。好莱坞似乎是艺术圣地，拉斯维加斯则被看作是罪孽的集合，而实际上两者是联系在一起的——拉斯维加斯起源于好莱坞，并始终与好莱坞关系密切，而最初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的便是这位本杰明·“疯子”·谢盖尔。

现代拉斯维加斯的奠基石是弗拉门戈赌场酒店。在1993年上映的谢盖尔的传记影片《疯子》中，谢盖尔是这样向黑手党大佬们解释这家酒店的：“我找到了美国梦的答案。让我来问问你们，人们永远都在幻想的是什么呢？是性、爱情、金钱、冒险。我所建造的正是这一切的纪念碑！”

 《教父》中莫·格林被暗杀的场景。图片来源：网络。

应该说，这段话很好地概括了赌城拉斯维加斯的本质。不过真实世界里，谢盖尔并没讲过这段话，甚至建造弗拉门戈赌场酒店的主意最初也不是他的。《疯子》这部电影很大程度上美化了这位黑手党首领，夸大了他的作用，尽管今天很少有人否认他的确是拉斯维加斯的缔造者——2006年，《拉斯维加斯太阳报》将谢盖尔、瘦皮猴、猫王、霍华德·休斯、艳舞女郎列为拉斯维加斯的五大标志。

第一个想出弗拉门戈赌场酒店这个主意并开始动手兴建的，是好莱坞的传媒大亨威廉·“比利”·威尔科森。1930年，40岁的比利创建了《好莱坞记者报》，专门报道影视人物的奇闻秘事，大获成功。他后来还在洛杉矶开了几家酒吧、饭馆、夜总会，生意也很兴隆。到1945年，他每年的净利润在25万美元（约等于今天的400万美元）左右。

不过比利有个严重的问题——他是一个成瘾的赌徒。此时内华达州是全美唯一一个赌博合法的州，拉斯维加斯也已经有了一些赌场。比利经常上午包机飞抵拉斯维加斯，晚上飞回洛杉矶的时候就已经输掉了一两万美元。他通常每年输在赌场上的钱在15万美元左右，但在1944年他完全失控，一年输掉了上百万美元。为了自救，他找多年老友，20世纪福克斯公司的创始人兼老板、犹太人约瑟夫·申克诉苦，同为扑克赌徒的申克劝他说如果戒不掉赌瘾，不如就把钱输在自家的赌场里——换句话说，自己建个赌场。

1945年1月，比利在拉斯维加斯输完钱回家的路上，看见一块土地正在插牌出售。这是一块位于今天拉斯维加斯黄金地带的土地，当年还是一片荒芜。比利以企业家特有的敏感看出了这块土地的价值，花84000美元买了下来，开始建造自己的赌场——弗拉门戈赌场酒店。当时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设施都相当简陋，投资者普遍认为这是一块除了赌徒很少有人光顾的荒漠原野，只要能满足赌徒们的欲望就行了，搞其他的都属于浪费。比利则完全不同，他计划把弗拉门戈建成超豪华的度假村，建成赌场里的麦加胜地；从设计师到装修材料，他都使用世界一流水平的。最终建成的度假村不仅提供赌场，而且提供最豪华美丽的酒店、最美味的饮食和最吸引人的文艺表演——他在好莱坞的那些人脉和餐饮业背景在这里全派上了用场。

豪华意味着更高的造价。当时拉斯维加斯赌场酒店的平均造价在50万美元上下，弗拉门戈的预算则要120万美元。比利从银行搞到60万美元贷款，拉到20万美元投资，剩下的40万美元无处可寻。比利此时异想天开地试图从赌桌上赢出这笔钱来，结果却输的一败涂地：1945年4月和1946年1月，他在赌桌上先后输掉20万美元和15万美元。走投无路的比利只好寻找投资者入股。很快，一位名叫哈里·罗斯博格的犹太商人就带着100万美元赶来，获得了弗拉门戈三分之二的股份。

然而罗斯博格只是一个伪装的门面，这100万美元背后的金主是纽约的黑手党家族，其中最主要的操纵者便是“疯子”谢盖尔。

本杰明·“疯子”·谢盖尔。图片来源：网络。

谢盖尔早年在兰斯克手下当打手，以凶狠残暴著称，曾自称手中有几十条人命。30年代，纽约黑帮派他去西海岸管理地下赌博业务。在赌博、卖淫、贩毒等业务之外，他还发展出了好莱坞的黑帮业务——操纵工会罢工，以此敲诈影业公司支付保护费。在此期间，谢盖尔和包括盖博在内的一众大明星发展了很深的关系。虽然他也经常以借钱的名义敲诈这些明星，但总的来说他在好莱坞混得风生水起，广有人缘。

40年代初起，谢盖尔在拉斯维加斯管理黑手党的电报体育博彩活动，开始看好赌博业在这片土地上的前景。1943年，他曾多次尝试买下当时拉斯维加斯最大的艾尔·蓝扣·维加斯赌场酒店，因其黑帮背景而遭到拒绝。后来他用其他人的名义买下了另一家小赌场。当弗拉门戈出现融资危机时，谢盖尔立刻抓住时机，说服了兰斯克与其他纽约黑帮家族，携资入场。比利的弗拉门戈梦想深深地抓住了谢盖尔的心，以至于他打破惯例，不顾自己的黑帮身份，不在乎FBI对他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跟踪和窃听，推开门面掩护，走上了前台，亲自高调主持了度假村的设计和建设。

平心而论，谢盖尔对弗拉门戈的投入可以说是毫无保留，近乎痴情的。他自知是建筑方面的门外汉，便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饥似渴地学习相关知识。当时建筑材料短缺，他派人提着整箱的现金到处活动，用贿赂拉来了所有的必需品。在豪华程度方面，他的梦想比比利还要夸张。很多时候他会亲自修改原有的设计方案。比如他认为原设计的旅馆客房太小，将其扩大；客房中原来使用铁制水管，他将其改为铜管，并保证每个客房都有一套自己的上下水系统。

当然，他所面临的问题也跟比利一样：梦想是件很昂贵的事情。谢盖尔1946年3月接手，到10月份，弗拉门戈的工程预算已经高达400万美元，其中仅改换上下水系统就花费了上百万美元。到1947年全部工程结束时，总花费达到了惊人的600万美元，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算。

因此，1946、1947这两年，谢盖尔最头疼的事情是融资。由于他的黑帮背景，银行普遍拒绝跟他来往；FBI则跟踪他的每一次行动，并通知相关机构不要给他开绿灯。为了筹款，谢盖尔不得不亲自飞往纽约，费力气说服黑社会大佬们继续投资。在兰斯基的帮助下，他总算从黑帮那里搞到了钱，但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1946年12月，他被迫让赌场在旅馆尚未建成的的情况下开张，因为黑帮大佬们急着赚钱。结果赌场在亏本经营一个月之后不得不关闭。1947年3月，度假村建成之后全面开放，但只有一小段时间小额盈利，很快就又进入了亏本状态。

弗拉门戈的失败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弗拉门戈是拉斯维加斯豪华赌场酒店的先行者，但独此一家不能形成必要的生态，平常时候除了赌客还是很少有人上门。谢盖尔自己不懂赌场管理，他手下的人也没什么经验，赌场运行期间出现大量人为错误，甚至有荷官看不懂输赢，赌客明明输了还能拿到钱，造成很多损失。谢盖尔的黑帮背景给赌场招来很多不速之客，不少人赢了钱便提走现金，输了钱便开空头支票，让赌场对着一堆被银行退回来的支票徒唤奈何。

正是在这种亏损状态中，1947年6月20日晚十点，谢盖尔在比华利山庄家中起居室被枪杀。当时他跟友人正在读报纸，枪手从草坪接近窗户，隔着玻璃窗用卡宾枪近距离开火，谢盖尔身中四弹，当场丧命——其中一颗子弹穿过鼻梁，打进了他的左眼，启发了《教父》创作者们对谋杀情节的设计。

谢盖尔谋杀案从未破案，至今无人确切地知道到底是谁行的凶。不过，案发的同时，弗拉门戈度假村里，一批身分不明的男子有组织地控制了各重要地点。案发不久，黑帮的代表们就赶到赌场，宣布接收全盘业务。这一切都表明谋杀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而且跟纽约黑手党脱不了干系。因此，最流行的说法是：1946年底，纽约黑帮家族首领们在哈瓦那开了一次会，会上决定除掉谢盖尔，原因或者是因为他的弗拉门戈项目让黑帮大佬们损失了太多的钱，而且回本无望；或者是因为大佬们怀疑他跟其女友一起贪污款项，将钱转移到了女友的瑞士银行户头；或者是因为他开始变得尾大不掉，过分沉迷于弗拉门戈项目，不肯听取大佬们的命令（兰斯基确实曾在电话里劝他把弗拉门戈卖掉）。据说兰斯基在会上为自己的同伙辩护到底，但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同意。

1947年，刚落成的弗拉门戈赌场酒店。图片来源：网络。

谢盖尔斯死后没多久，黑帮便卖掉了弗拉门戈度假村。谢盖尔用命换来的梦想，就这样消失了。然而弗拉门戈赌场酒店的理念，一个集赌博、餐饮、娱乐于一体的顶级豪华度假村，一个将赌博与好莱坞明星演出合为一体的赌博享乐胜地，却深刻地影响了拉斯维加斯的发展，并在随后的二十年里成为拉斯维加斯建设不可逾越的典范。可以说，拉斯维加斯便是从弗拉门戈度假村的落成开始的。

谢盖尔的葬礼相当凄凉，一共只来了两个人：他的弟弟和一位犹太教拉比。他对弗拉门戈的执着也至今是一个谜：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着迷，以至于破坏了黑帮幕后操纵的规矩，高调走上前台？有人认为他是被自己的前瞻所吸引，有人认为他是被拉斯维加斯的未来所吸引，也有人认为他希望抓住这个机会摆脱自己的黑帮身份，彻底变成一个合法的商人——一个在《教父》中反复出现的重要主题。

当然，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疯子”谢尔盖用弗拉门戈发明了拉斯维加斯，发明了一座梦想之城。

张平 2023年5月4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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